♥ 作者: 未知 ♥

活人入胃 第一部

目录

活人入胃 第一部 – 蔷薇后花园

第一部 替身

第一章

女儿被吃掉的当晚,我并没有成功入眠。闭塞的卧室总像自隔绝于世,整个房间都有一股气味,闻起来像胃气。落地窗在初装修的几年里澄蓝得像玉石,现在已沾满了牙垢般的黄痕,朝外望去,高楼闪烁的蓝灯红灯也像印上了宣纸,被茶水打旧。窗户可以开,但我总不愿意开。外面的空气像麻醉剂,闻习惯了会觉得舒服,但晕乎乎的,挣扎出那种氛围才能感觉到。其实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浸在里面的人从来不会有意识地觉得自己活着,或者是还没死去。事情一桩一桩地发生,不论意外到来前人们会不会觉察,命运的镰刀都架在脖子上,运气好了没割到大动脉,运气差了就死了。人用十几年、几十年活了起来,被一把镰刀终结了,听起来也挺可笑的。

漆黑的夜让落地窗长成了镜子,我直挺挺地看着远方,自以为毫无意识,一回身才发现自己只是注视着镜中的眼。像儿时的游戏,两个小孩瞪着对方,谁笑了,谁就输了。这次我和镜里的人一起笑了,我们都输了。

镜中的我那样憔悴,头发枯槁得像从陈年的玩偶上拔下来扎回去的。女人不应该老成这样,或许要过几天我才能年轻。

事情总不对劲。不是哪里不对劲,而是所有地方都不对劲。

安柳镇这样很久了,从我出生前就这样。很小的时候,我以为逃出了安柳镇,就能到别的地方。但世界上全是安柳镇,逃出一个,又到了新的一个。让机长蒙着眼,飞机随便坠落到一个地方,那里仍然是安柳镇。

可能别人不这么觉得。因为我是极少数不吃人的人。

小时候,我一个朋友忽然没了。他左眼是蓝的,右眼是褐色,花了十三年时间,从初生的婴儿长成了懂礼貌、性格温和、说话语气能把人酥倒的小绅士。我当年经常和他聊天。他说长大后想当宇航员,在太空中漫游。在他眼里,太空是那样一个东西,广阔到地球根本算不上什么,寿命长到再伟大的人的一生也不会留下记忆。在他眼里,太空就等于无限的可能性。

但我眼中的太空,是一个同样密闭的空间。

人不可能让自己的肉身进入太空。无处不在的射线,比凛冬更寒冷的温度,漫无边际的真空。宇航员从封闭的飞船逃向太空,身上却严实地包裹着一层坚不可摧的宇航服。世界给人留下的玩笑就是——你可以逃往无穷的地方,但你逃不过“密闭”。“密闭”是我们聊天时常用的说法,形容封闭的空间,关上门的房子是“密闭”,拉上胶带的箱子是“密闭”。

“还有,逃不过的命运也是‘密闭’,躲不了的陨石也是‘密闭’。”

忘了和他发生了什么争端,某天我早早地赌气回了家。平时我都玩到很晚才回去,因为父亲——也是现在的丈夫——总想对我下手。他的欲望像无底洞中储藏的秘密,多到难以置信。像一个酒量奇大的人,你让他和一杯就倒的人拼酒,是不可能衬托出他酒量大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和半个镇子的人拼酒。我早早地受过教训,父亲总是拉我做到深夜。我越早回家,他做得越久;越晚回家,反而能比较早收工。

父亲很少让我出力气。在轻柔的床单上,我总能陷入深思几个小时。深思是痛苦的,不过生活中有不少比深思更痛苦的事情,所以深思同样也是逃避痛苦的一种良方。那时候的我是这样的,现在的我也是。现在的我像文艺犯一样在镜子前回想这些陈年旧事,可能因为我真的老了。

第二天,那个朋友就没了。

因为和我发生的争端,他不知道该去哪。晚点回家显然是明智之举,然后他打算去网吧坐坐。他是好孩子,从来不去网吧。至于那天为什么去网吧,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走进网吧,在门口观察了十分钟,再到柜台上要点一个小时的电脑,外加泡好的方便面和冬瓜汁饮料。柜台老板让他去15号桌,他一过去,就看见一个女人占着那个座位。略偏内向的他没有说话,呆呆地站在角落里,只用眼睛盯着她。

“小哥,我看你很久了。”女人说。

她十根指头抹着颜色各不相同的指甲油,红橙黄绿青蓝紫灰黑白,右手五根指头上又戴着五个颜色不同的戒指,紫色黑色青色血红色和橙色。她扑哧一笑:“小哥,刚被恋人甩了?来坐我这吧。”

他怔怔地走过去,喉结微微动了动,满脸飞起心旌动荡时才有的辣红,走过去坐上她的大腿。女人狭长如蛇的眼睛像洞察着他的心思,但眼角满是泪渍,看上去像刚喝过酒。她用右手摸上他的脸,慢慢把他的脸往自己脸上压。两人的嘴对在一起。

那时,女人的喉咙猛然耸动了一下,作呕声响得像滚雷。我朋友马上把手爬上她的肩,要推开女人。但女人的力气明显远大于他。一阵呕吐声后,又紧紧接着一阵。朋友的眼睛瞪得越来越远,脸庞发紫,双腿乱踢乱蹬,双手的指甲恐怖地掐进她的肉里。

她在吐出刚吃下的人肉。

事发现场一片狼藉,未消化的人肉、被胃液侵蚀大半的内脏、绿色的汁水、完好无损的金针菇。女人肯定是刚吃完人,又去酒店吃了火锅,喝了不少酒,胃里倒腾得瘆人,又已经被酒精侵蚀了大脑,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吐出来的东西,包括已经变成米糊一样的东西,从我朋友的气管里进去,从食道里进去,最后也不知道他是窒息死还是胀死。总之,最后我们在桌下发现了他,而他也已经被其他人吃掉了三分之一。

事情就这样了。让他家里人取回剩下的三分之二,他们都说没空,要等两天。两天尸体都臭了,所以决定还是把他留在那,等其他人吃。不到半天,那里就只剩了白骨。

我不知道对他们来说,吃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像喝酒、抽烟,甚至更过分的事情一样,总会让人上瘾?

我不抽烟,但喝酒。抽烟会让空气更污浊,我讨厌那样的空气。

第二章

朋友被吃掉的那一天,我已经十三岁了。按照大人的话说,十三岁已经可以算是小大人,我想这不是根据心理分的类,而是生理,这个生理甚至不包括外貌。当时我以为自己和父亲看上去差不多成熟,但显然连“年轻”的标准都够不上,心理更不用说。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我可以怀孕了,可以生孩子了。例假没来过几次就不再来,父亲说,那是因为我怀孕了。我心里总想着俄罗斯套娃,感觉把自己横着切开,就有另一个小一号的自己在里面。

父亲说,十三年前也是这样的。他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和我母亲说:“你已经怀孕了。”这样相似的场景总让人恍惚,像一下子老了十三年,又从短暂的年轻中迅速回溯;像忽然中了彩票,却被告知你这张是去年的号。大起大落在一瞬间涨降,人在一瞬间活了二十几年。父亲总这样,所以父亲特别老。

所以女儿特别年轻。

我还记得一天一天腹部一点一点胀大,受了胃气样的下坠感化成铅坠,压在肚脐下方。我说:“胃里像在闹牙疼。”父亲笑着说:“傻孩子,那是子宫,怎么会是胃呢。”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不对,也有可能是胃。”

再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对,现在不应该叫你‘傻孩子’了,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我的老婆,我的wife。”

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客厅里。沉默的电视机蒙着一层落灰的透明布,我坐在玻璃茶几上,一脚插在茶几里,一脚插进对面的婴儿床,咬着右手食指。父亲站着,像松。这场景不像现实,更像文艺片里的。回忆起这一切,场面总带着老胶卷的色调。唯有一个——婴儿床是粉红的。白色的底,塑料材质,粉色安嵌,长排的护栏,上面是天蓝色的风铃。一具鬼魂偷偷推了风铃一下,在关窗的室内,铃声交替地闪。

婴儿床上当然还没有婴儿。

告诉我我怀孕消息那天,父亲把一整只手伸进我的下体,又捏又揉。我又难受又亢奋,只是他粗糙大手上温热的感觉,让我觉得像和没开封的火腿肠在做。他唯在这时放下了平日的架子,显得更像兽了。我闭着眼,听他说:“你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

“我摸到受精卵了。”

“什么?”

“我摸到受精卵了,嘿嘿。”

“别骗我。”我不想说什么,抓了条枕头塞到腰后,“你就是说,你手指的绒毛碰到了受精卵,我都不会信。”

躺在床上,床单一点点变形,天花板也像在变形。空气中像流过一条恒久的河流,钴蓝色水面泛着曼丽的波纹。我看着八角形的灯,时而像唐代的宫灯,时而像民国的纸灯。看着看着,水流进我的眼睛,我泪腺里泛出泪花。我哭了,然后变成了鱼,被顺时针转入悲哀情绪的马桶中。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该死的。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像愤青,对很多事情都不怎么满意,但问我我又说不上来。我开始幻想自己就是一条鱼,一根缎带,想象自己是完全空白的一个人。

我是谁?

站在镜子前面,我看见了自己。瘦弱的人,肩膀让人忍不住想一手握住,肚脐像问号下面的那一个点。脱下衣服,只是毫无特征的动物;披上衣服,松松垮垮的衣服显得我更像一张白纸。

喜欢蓝色的、大一号的衣服,休闲装,垮垮地落在身上。

父亲也不知道我是谁。我的性格,我深层的潜意识,我的理想,我的未来,这些他都不知道。有梦想的人眼里是有火的,没梦想的人眼里有土。我问父亲我眼里有什么,他说我眼里的是水。

我长时间地对着镜子,久久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有时候不穿,有时候披夏天的浅黄色被单,有时候休闲装,有时候比较正式。不论怎么看,我都没办法从镜中自己的眼睛里看见我想要的那个东西。我想要什么?不知道。

人有时会去找一些东西,一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往小了说,因为走出门,忽然忘了要去干嘛,那人就会重新走进门再出来,好像记忆掉在半空一样。像什么什么族人的传说,赶路一段时间要停下来,等灵魂追上。

这些东西在找到之前,你连要找什么都不知道。但你碰见它的时候,一朵火苗忽然闪了出来,迸发出来。嗒一声,你脑子里一道断桥忽然合上了。于是你就知道,你找到了那个对的东西。

第三章

“她像你。”

从产女后的昏迷中苏醒后,我第一眼看见了父亲。他几天没刮胡子了,脸侧狭长地留着茬。我醒来前一定是无意识地动了动,把身体蜷成舒适睡下的模样。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把无意识的人摆成这样,包括多年共枕的。床是医院的病房,我环顾四周发现陌生,一会儿才想起来肯定是换了个间。产房当然永远有人用,尤其是人死去的速度比出生的速度更快。其实人死去的速度总是比他的一辈子快很多,就算是我那个被吃掉的宇航员梦朋友。

女儿不在边上。父亲说,已经喂过了。

我忙从病床上爬起。窄小的病床里挤着八张床,我才起了一半身,就看见另七张床的女人都像死人。每个人都面如土色,双手交叉在胸前,像在祷告,更像在受难。消毒水味起先很浓,但老去的味道更浓。老人的味道,老人斑的味道,凑在老人脸旁,用上下牙咬住老人斑,舌头轻轻舔舐时感受到的味道。窗帘比窗子更干净,窗台上一瓶天蓝色花瓶,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用什么喂的?”我声音颤抖着。

“不是我,是医院。”他说,用鼻孔哼了一声,责怪我多问。

我瞬间疲软下去,几天的累意叠加在身上,温柔而残虐地击倒了我。病房里明明有电视机,却没开。大家好像都朝着电视机看,但还是没有一个人开电视,仿佛躺着更好。或者关着的电视机才能算得上是“念想”,开掉后,只是废铁加长铁棍收到的信号。

“你刚刚说什么?她像我?”

“是。”父亲板着脸,“眼睛像。她眼睛里是水。”

“这东西难道是先天带来的吗?我以为是在现实里滚过无数遍后才有的。”

“不同的人经过了同一场磨难,为什么一些人积极,一些人却死了?因为先天的东西在那。”父亲说,“所谓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其实不是的。生活只是把你本来的性格挖了出来,你不愿承认也好,什么时候的你都是你。”

“如果一个本能快乐度过一生的人,因为突发的灾难而多愁善感,难道可以说明无忧无虑和多愁善感都是他本来的模样吗?”

“不是的。”父亲说,“你自己想想。”

“对不起。”我坦诚道,“脑子还不灵光。”

过了五天,我身子才好起来。医生说我不能再生育了,因为下体的挫伤和磨损太多,导致生育时伤口崩坏,血液倒灌进体内的器官,破坏了一些机能的平衡。对我来说这不是好消息,这意味着我们的女儿假如被吃掉了,就再也没有代替品。这个社会对代替品看得很重,一个人绝不能是独一无二的,他一定是可替代的。公司如此,工厂如此,就算是这个医院,一个护士后面肯定跟着至少五个能完全替代她工作的人。可替代性意味着稳定,这表示社会不会因为某一个意外,发生一连串难以控制的蝴蝶效应。

把女儿放到婴儿床里时,我才发现她眼睛里确实有水。

这一次连我都看得出来。她眼里有泪,但不止是泪。如果是眼泪那肯定能流出来,但那些水藏在瞳孔中,哀怨,悲伤,默默的愁思。不像其他婴儿,她很少哭,也显得安静很多。

“你打算为她取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林清影,从“起舞弄清影”里面摘出来的。母亲没什么文化,懂的诗词很少,但苏东坡还是知道的。母亲听到别人谈论她听过的东西时,就会凑上去。譬如说,父亲哪天买了东坡肉,她就会说:“东坡肉,我知道,是苏东坡发明的。苏东坡,就是写了《水调歌头》的那个。”母亲性子里有爱卖弄爱炫耀的成分,我没有。父亲总说我不像母亲,可能像别的哪个人。我明白他意有所指。

“叫林何似吗?”

“不像人名。”

“林朱阁?”

“像是三十岁的啤酒肚男人和九岁女孩共用的百度账号的昵称。”

“林绮?”

“还有别的吗?”

“林无眠?”

父亲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像抽烟被呛到。父亲以前抽烟,后来不了,因为我从小就讨厌烟味。他说他第一次抽烟也没被呛到,所以他是纯种的爷们。我不这么认为,如果用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证明自己是不是纯爷们,十有八九就是孬种。

他说:“还是上一个吧,林绮。”

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女儿的名字就定了下来。齿轮滚动的速度那么快,没有时间考虑一个人的名字应当是什么。我想或许应该有什么仪式,上一代对下一代传承的爱意,吻她额头什么的。但父亲说厕所门的合页坏了,我们就一起离开了婴儿床。

第四章

十九岁时,我去安柳镇第三中学面试求职。面试官问了我一些问题,姓名年龄兴趣爱好,平时时间分配在哪里,家庭情况和收入,还问我有什么不想告诉她的事情。面试官是大约三十岁的女人,眼角有纹,嘴唇一条条地开裂,头发里全是油,看上去像玉米须。她提问时总喜欢眯起眼睛,我总因此走神。她抛出一个又一个令人难堪的问题,却好像总看穿了我。

她问:“你的家庭关系如何?”她抖了抖纸质材料,“不许说谎!”

我的家庭关系当然很好。

她问:“你喜欢勾引路边的小男孩吗?”

我说:“不。”

她合上资料:“很好,你说了不少谎,但这能让你在这里谋得一薪半职。”

面试官总这样,表现出每个求职者都卑微底下的模样,恨不得我们感恩戴德。我忽然垂下头去,眼睛酸疼得可怕,挤了挤眼,就流出一大摊泪。她挑衅般看着我,宣告自己的胜利。我当然不能给她这个机会。虽然入职后,我和面试官有交集的可能性几乎比零还小。我一边流泪一边冷漠地走开,出了房间后就没回过头。

这年林绮六岁,刚上幼儿园。幼儿园平均一周没一个人,都是被吃掉的,有时是孩子,有时是老师。孩子总是被吃的,老师偶尔被吃。

“我同桌被吃掉了。”她说,“玩抢椅子的时候,忽然一个小朋友把钢笔插进他肛门里。他当场流了一地的肠子,还拉了,臭死了。”

她皱起小鼻子,用手挥了挥空气,像闻到了粪便的味道,还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然后老师说可以开始吃了,就拉着他的腿,到厨房。过了一节手工课,老师又去把他拉回来。他全熟了,头没了,大家就一起把他吃了。我没吃,杨淼淼也没吃。老师说,原来你们不吃人吗?我们说是。然后我们就成了新同桌。”

人不能总是矫情。我也没办法担心杨淼淼是个什么样的人,林绮会不会跟着她学坏。总有人担心孩子和谁学坏,跑出来在网上在街上斥责那个孩子。事实证明人应该管好自己,而不应该操心那些事情。和这个人学坏了啊,和那个人学坏了啊,只不过庸人自扰。在我有限的经验里,这些出来嚷嚷的人,总是马上就没了。如果发生在身边,你总能在下班回家路上看见一群人围着家长的尸骸;如果在网上,那个叫骂声最大的账号过几天就没动静了,之后又贴出来一条,说这个账号的主人被吃了,孩子也被吃了,是丈夫或妻子或别的熟人干的。大快人心。

听着林绮的故事,我一边咚咚咚剁着胡萝卜,一边说:“这样啊。”

菜刀一上一下地在砧板上跳舞,削下一片片胡萝卜。只要她还不吃人,一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她长大了,我真的觉得她越来越像我了。

父亲说,有时会把我们俩认错。

我说:“至于吗?她才六岁。”

父亲说:“当然不是那种认错。”

我说:“哦。”

往后几天,林绮天天和我们聊杨淼淼。杨淼淼是个漂亮女孩,梳三条小辫子,每根辫子上都扎着一条缎带。林绮眼里的水变成了激动的洋流:“杨淼淼的缎带真的很好看!”

父亲冷不丁说:“她肯定过几天就被吃了。”

“怎么会!”林绮激动地喊,“谁会吃这么可爱的女孩呢!”

我们已经从她口中听到足够多有关杨淼淼的事情,包括她父亲去地下场合准备找女人开房,结果碰上了她奶奶和她哥哥一起走进酒店;包括她碰见过三个要冻死的乞丐,假意让他们进草屋保暖,然后几鞭炮把草屋炸了;包括她在地上放纸条,引别人过来低头注意,然后从背后把他们推下水道里面。

杨淼淼已经杀死过四十二个人了,但没吃过一口人肉。

一个人能不能吃人,基本上很快就能断定。勺子,舀起内脏,塞进孩子嘴里。如果孩子一碰那块,马上瞳孔变色,狠狠地吸吮——这就是会吃人的;反之,如果第一口就被呛哭,那基本一辈子就不吃人了。能吃人的,一辈子都会吃;不能吃的,一辈子都不会吃,鲜有例外。

林绮说:“杨淼淼说……她想试着吃吃看。”

事后我才知道,杨淼淼试吃人肉时,把林绮也带上了。两个小女孩选了个下班低峰期,匍匐在小巷墙上的深草丛中。一切准备当然是杨淼淼操手,她准备了绳子和砖头,只消十字形捆上一圈,就组成了暗器。一个男子从小巷另一头过来时,林绮忽然哭了。

杨淼淼完全没注意到林绮的流泪,直直盯着男人。男人身穿黑色西装,领带刚熨平,解开了又乱七八糟地系上,右手提着牛皮纸大信封,一身酒气,显然是刚应酬回来。他醉醺醺的神态加上咧开的嘴,无不显示出刚在酒桌上谈成了一桩生意的喜悦。是要和家人汇报喜讯吗?是要去找朋友吃烧烤吗?杨淼淼单膝跪在地上,压住绳子一段,右手提在砖头上十公分。等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正下方时,她大喊了一声,砖头朝男人后脑勺甩去。男人忙向后看,砖头正砸在脸颊处。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杨淼淼把砖头拽上来,看他捂着腮帮正要沿着路出去,又是对准他裆部重重砸了一下,两下。男人像锅里的虾姑,痛苦地爬行,一步,两步。放在地上的手终于支撑不住,哗啦一声搓出去,血迹斑驳着留在地上,伤口里夹着石砺。

这时,杨淼淼才看见林绮的眼泪:“你怎么哭了?”

林绮说:“有眼睛病,从我妈妈那遗传下来的;没有什么原因,就很容易哭。”

杨淼淼不再追问下去,多问无益,何况她本就是自我中心的人。两人跳下墙,把他拖进边上的旮旯角。男人还活着,杨淼淼一手把他舌头扯了下来,厌恶地拧着眉,把它丢进嘴里。

“怎么样?”林绮带着哭腔问。

杨淼淼舔着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果然,还是新鲜的有味道。”

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格外特殊的点,但它确实成了杨淼淼开始吃人肉的契机。她给我女儿分过几根手指和心脏,但女儿没吃。林绮不是会吃人肉的人,杨淼淼却终于脱下了自己的外壳。

三天后,杨淼淼被幼儿园的孩子们分尸吃掉了。

5

“妈,你有没有经常感到喘不上来气?”

十四岁的林绮在初一放学后,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她穿着硬硬的白色偏米黄色外套,大了身体一圈,松垮垮地搭在肩上,稍微扯一下就能滑下来;里面是天蓝色的休闲衫;下身是三分的牛仔短裤;头发稍微过肩,朝内曲着,把稍有肉感的瘦脸包着。和假小子一样的穿着相反,她生了一张文静的脸,嘴唇很薄,眼眶圆润得像兔子,眼病带来的汪汪水花留在瞳孔间,一看就是诗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父亲说,我和她越来越像了,这下真的是从外貌上分不清。生育后就不长身体的我,外貌上也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我很少从镜子里觉察到自己是这样的人,但在林绮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她是镜子中走出来的人,我明白,镜中人终究是死人是虚像,活着的人才有灵气。

“哮喘?”

“不是生理上的喘不来气。”她语音柔和地说,“我感觉……自己像在密室里。”

这下换我生理上呼吸不上来了。我怔怔地看着女儿,林绮怀着忧伤的笑容,说:“教室里一直有股奇怪的气味,而且……心里也总有股沉重的担子。身边总发生很多事——喜欢的语文老师被讨厌的数学老师吃了;同学里组了些帮派,双方互啃,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男生在教室后排一起手冲,整个教室都是怪味,但却有人反而喜欢往后排凑。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天天发生的,真奇怪,真奇怪。”

她停顿了一下:“人怎么会觉得天天发生的事情奇怪呢?理智总能骗人,感性才是唯一的老实人。我听见我内心的声音,我听见我流的泪,我觉得我被困在密室里,我以为我要死了。”

我问:“密室?”

“密室,没有出口,不论多大都没有出口。妈妈,你在更大号的密室里,我在更小号的。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可我们是同一个人。”

我心头一阵绞痛,少有的心痛感忽然漫了上来。只是因为我们生活了这么久吗,只是因为她是我女儿吗?我拉住她的手,带到客厅里。客厅依旧是很久前的摆设,废弃的婴儿床堆着我的衣服。我走到窗边,阖上窗帘,开了灯,把女儿带到落地的镜子前。那面镜子时时用湿巾擦拭,但裂纹不可避免。拿方格纸在前面,镜中的格子有时是梯形,有时是长方形,有时看上去像竭力想变成圆形。

我伸出手,解下了林绮的外套。

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悄悄流泪。我又蹲下来,解开她的牛仔短裤、内裤,再起身把衣服解下。她全身都很干净,没有伤疤,没有瘢痕。看见这副光景,我眼睛一酸,忍不住也流出泪来。我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个身,正对着镜子。狭长的镜子里映着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不着一丝的林绮是干净的,让人根本起不了邪念。我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她被诱奸了,那个男人(或女人)到底得是什么样的混蛋。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在她肩膀上,顺流到她腋下,消失了。

“妈。”她体谅地说。

我不是来做这个的。我走去婴儿床那,提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安柳三中要求老师总穿正式服,有什么意义呢,正式服又不能阻止一个人被吃、被伤害,说到底只是无关大雅的形式。

“抬脚。”

林绮顺从地抬起右脚。我把长款卡其裤套上她的脚,往上提。原本干净的维纳斯瞬间变成了现实的人。她惊讶地看着我为她穿上浅褐色卡其裤、大一号的白色休闲服,外面披上仿佛很正式的紫黑色罩衫外套。

一切做完后,我再按着她的头,让她看镜子。

林绮消失了。镜中的两个人都是林清影。两个人睁着泛水的眼,哀怨地望着对面。这样奇异的感觉总是少见,何况只有第一次时,才有这样猛烈的冲击感。心有灵犀般,我们一起落下泪来。

“我没有难过。”她难为情地说,“眼病,挺麻烦。很多时候别人嘲笑我爱哭,其实我很多时候没什么感受。”

我知道。因为这点,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人都嘲讽她。说实在,她什么时候被吃了我都不意外。特别的人总会被吃,在一大排白发人中,你总会一眼看见那个红紫蓝绿的爆炸头。但我现在不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跳出来一句顺其自然的话:

“就像是双胞胎呢。”

“妈妈只大了我十三岁啊。”

“你的外婆也只大你二十六岁。”我说,“她虚荣心重,爱炫耀,爱玩,就像你那个什么朋友来着?”

“林炳峰?”

“对,就像那个总爱说自己多长的男孩。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天天去夜店玩,然后和不知道谁搞上了,生了我。DNA检测过了,我身上一半的血是母亲的,另一半的血不是父亲的。父亲很早就知道,但等我十二岁才说。法院觉得离婚合理,然后把我判给了有抚养能力的父亲。因为我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很自然地就结婚了。”

“这样吗?”

“父亲为什么要到十二岁了才和法院说呢?因为他那年才爱上我。为什么爱上?他说是肉体加灵魂,后者占百分之三十。冲动之下,就想了这个办法,和我在一起了。”

“怎么忽然说这些?”

“因为你忽然说了密室。”我说,“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细细捋起来,都顺着别人一念头的左右。因为父亲忽然爱上我,于是和母亲离婚了,然后有了你。如果没有那一瞬间的火光呢?你甚至不可能诞生。社会总在说‘可替代性’,但谁是真的可以替代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蝴蝶,扇起让我们所有人堕落其中的风。这就是密室。不是没有出口,而是身不由己,互相挤兑。也许你今天从这条路上学,就让另一条路的男人被吃了——本来第一个路过那里的人应该是你,而那里早已潜伏着一个想吃人的小孩。明白了吗?”

林绮的情绪很波动,这点肉眼可见。她激动的时候,脸颊都是鼓鼓的,肉感的边缘鼓起颤抖的肉,像趴在菜市场上的蛆。这点和我很像。我恍惚了,回想起怀孕的时候。我真的从肚子里挖出了一个俄罗斯套娃。

“……外婆,之后怎么了?”

“法官刚说完,她就哭着跑了出去,被车撞了,然后被吃了。”

“好平凡啊。”

“我记得,有人说,哲学家跳出生活的固化思维,觉得生活的每一角都是惊奇的。可能我们觉得平凡的事情,也并不平凡吧。”

6

林绮哭得越来越多了。一开始怀疑是眼病恶化,但她说,是真的想哭。她感觉密室一点点变小,空气逐渐稀薄。四面八方的墙朝她压过去,内部的空气分子更加疯狂地运动。香气、臭气、腥气,恐怖地蔓延。初中三年,她一个年段被吃了一百来号人。她为每一桩事情操心,这就是说,她的共情能力越来越强了。共情能力永远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徒增烦恼,还会让别人觉得你在演戏而瞧不起你。初三后,她考上了安柳镇第三中学,到了我执教的学校。她十七岁,而我真正走进了三十岁。三十岁的人已经老了,我也只有外貌还年轻。父亲说,这样的人通常被称为不死的老妖婆。林绮也一样,十四岁后就没张过个头,还是当年的样子。走在路上,别人总以为她是大一点的小学生。

她哭得越来越多了,总把门锁起来,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不吃人的人,受到社会的白眼是大量的,何况她还在上学。上学就意味着被支配,不能独立活动,事情没法自己解决;上学就意味着被锁在小圈子里,像宠物狗被抛进了野狗的斗兽场。我永远不知道她有多无助。

父亲问,要帮她解决一部分苦恼吗?

我轻声说:“我来吧。”

房间钥匙就悬在进门后的橱柜那,以备不时之需。钥匙基本是新的,因为少用。卫生间、各个卧室、厨房、储物间。钥匙串就落在那里,安静地等着被拿起。

开门后,女儿背对着我在床上哭,她的右手塞在两腿间的裤子里,另一只手撑在身后,防止摔倒。开门的声音惊扰到了她,林绮回头看了看我,右手动作稍微小了点,左腿稍稍偏了偏,遮住我的视线。

我走到她正前面,她视线总落在我膝盖上。这是她习惯,不想看人的时候就看别人膝盖。紧绷的牛仔裤死死咬住她的手,我并不觉得这是好的自我安慰姿势。

“我知道你会进来,父亲让的吧?”她说。

“有一部分我的想法。”我帮女儿脱下牛仔裤,又脱下一层轻薄的衬裤。她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了,五指怪异地动着,好像在摩擦,又好像打算要伸进下体。我推开她的手,头埋进去。她颤抖了一下,自觉地按住我的后脑勺。

那次糟糕的性行为只持续了二十分钟。一开始她没做什么,还是一手撑在身后的床单上,一手按着我;五分钟后,终于忍不住了,她开始和我的舌头共鸣;十分钟后,她大汗淋漓地解掉了上身的衣服,喊着停一下,要把衣服叠好,但还是在胡乱扭着腰;二十分钟后,她发泄出来了,双腿扭着把我踢开,爬进被子里,又觉得不好把被子弄湿,就光着身子去卫生间淋浴。水声响起来时,我漱了下口,刚拧上保温杯的盖子,眼泪就止不住流着。

三分钟后,她裹着大得像床单的浴巾出来,走回房间,穿上衣服。她一边开电吹风烘头发,一边问了什么。

我说:“你刚刚在说话吗?”

她扭头看我,又说了一句。我指了指电吹风。她看看手中的东西,按掉按钮,扔在一边。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学校里一个叫清水泓的女孩子的故事?”

“姓清水的……日本留学生?”

“不是啦,姓清,名水泓,看来我真的没和你说过。”她刚要说话,马上皱了眉头,“等我吹完头发再说,你等等。”

女儿又背对我,左手把头发拢起来,攥紧提起,右手持着电吹风,朝头发根轰轰地吹。我撇开视线,看着窗外的天空,困意忽然上来了。刚刚还没这么累,人猝死前也不会觉得自己要死了吧。

夜晚挺冷的。

我起身,把弄乱的发夹摘下,重新捋了捋,再夹回去,向门口走。吹风机声音停了下来,女儿忽然说:“清水泓她……”

7
女儿被吃掉的那一夜,我没有成功入眠。窗外亮着红蓝交替的幻灯,那里好像是天堂。窗面反射着室内的光,我看见我老了。但拉上窗帘后,我又从幻觉中挣扎了出来。人就是活在幻觉里的,从一个幻觉到另一个幻觉。你知道的,有些梦里,人比较老,有些梦人比较年轻。如果老人忽然惊醒,忽然错位到年轻的梦里,也会变成活力四溅的小伙。或者……人活一世,梦醒了忽然发现自己是条狗,放下了一切重担,欢快地狂吠,撞到树桩上,又醒了一次,发现这一世是正在被吃的婴儿……人生循环往复,没有人醒着,看见的只是和你在同一场梦中的人。

“我来代替你生活吧。”我对着窗说,“被吃掉的人是林清影;而活下来的人,是林绮。”

活人入胃 第二部 >>
6
查看我收藏的小说
     

发布者

Doi

成人内容只应是文章的调味剂,你绝对不会喜欢全是调味剂的菜

4 thoughts on “活人入胃 第一部”

评论区互动指引

首先,欢迎你来的为数不多并逐年减少的文字社区,为了保证社区能够持续运营、社区内的成员都能够愉快的写作、阅读和交流,所有人在社区发言前都需要共同遵守以下守则:

  1. 言论自由具有局限性,在不和下列规则冲突的前提下,你的言论自由的权利会被保证。
  2. 不发布任何同类型网站的链接或任何会被认为是广告的链接,黑话和暗号没问题。
  3. 不发布粗俗、诽谤、仇恨、侮辱或挑衅性的攻击言论。
  4. 有建设性的意见、批评和讨论是允许的。
  5. 最终的衡量尺度:对社区带来利益是否明显大于限制这些言论而制定的更多的条条框框。
  6. 社区是大家的,互动指引欢迎你来补充和完善。

请接受人和人无法完全互相理解,尊重他人的观点和看法。

出局不会有警告,直接杀头砍账号、设备指纹进黑名单永禁。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